寂地 (寂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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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地又开始打扮了。2023年她的新作《不属于我的城市》发布,出版社为她安排了十几个城市的巡签,活动照片上那个长发垂顺、眼妆完整的女子,一下叫人认不出来——2018年,她来广州参加漫友的活动,一身冲锋衣,个子不高,精瘦,像是刚爬完雪山一样,晒得黝黑,细碎的短发随意耷着,怯生生地笑。
后来别人才知道,五年前的那时候,她正开始经历一段漫长的挣扎沮丧。第一部作品《My Way》横空出世卖了上百万册时,她还是西南民族大学美术系的学生,在网络方兴未艾的2004年,读者与作者的联系远不及如今紧密,人们不知道她来自四川乐山,不了解她悲惨的身世,甚至无暇打听她的长相和本名,只记住了这一掷地有声的代称;漫画圈内,她同样炙手可热,凭此获得第一届金龙奖最佳绘本漫画奖,被同行心悦诚服地视为“绘本天后”。她仍记得,那时去参加活动,有礼仪小姐专门把她领到VIP位入座。
《My Way》系列本只打算画四本,但“以当时的那种地位就是我做什么他们都出”,最后她按部就班地画到了《My Way 8》。那些年,学生粉丝群体不断成长,逐渐流失,作者的状态也随着市场反应走向低迷,倦怠和瓶颈如影随形。
第七本与第八本之间,她一改此前逐年一本的创作速度,搁置了好几年,攒着一股劲做了许多调整和尝试,“我有一段时间回头看自己以前的一些作品,觉得怎么那么平庸?那么幼稚?我只要更努力,把故事做得更复杂,画得更有技巧,一定可以再做出更畅销的书。”愿望与现实却赌气似的背道而驰,首印的5万册到合同差不多到期时才勉强卖完,那时再去参加动漫圈的聚会,她和新人一起被遗忘在角落,出来后默默地等着大巴。
面对每况愈下的过气现状,她先是习惯性地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得去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没有被淘汰、没有在走下坡路?生命就像一个借贷,你太早拿到了不属于你的东西,后面要用所有的时间去偿还,如果偿还不上则会永远困惑自己到底哪里没做对。”接着决定负隅抵抗——就像之前恐高,她便硬着头皮去攀岩;超级害怕呛水,偏要去学潜水,并如愿在第一天顺利呛水,“第二天还是成功地把面罩重新戴上。”
她将自己这一系列行为归结于“内心没有什么安全感”、“被脆弱的自尊无情撕扯”,以及,“变态”。“我觉得人就是要不停地去克服一些东西,这样很好玩。”
2013年,她从北京搬到大理,日子简单,无非画画、做饭,画不出来了,就和先生、也是她的经纪人员员一起去徒步,内心祈祷创作如果也能像徒步一样靠蛮力就好了。
过去五年她从未因工作出远门,2023年5月签售第一站北京临行前十分紧张,好几次在梦里真实地看到一个人也没有的现场。
回望这大起大落的20年,她像是听了一个苦涩的玩笑,“很讽刺,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画了自己的成名作,还特别不要脸地叫‘我的路’这么宏大的主题。但其实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清楚自己的路到底在哪里,也是在慢慢寻觅。由于第一本书太成功,我很多年都不知道它到底好在哪里,然后我用了20年终于成熟起来,终于理解了当时自己那种很真心、很勇敢、简单直率的创作,那种作品的力量来自哪里。之后又用了20年才终于做出一本再次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新作可以看成是与过去彻底切断后的成果,“画完《My Way 8》,2018年左右,我终于接受我最早达成的成就已经是顶峰,之后可能只得走下坡路了。新书里有几个故事是从之前我没有认真对待的庞大的灵感废墟里挑选出来的,也犹豫过很久它要不要叫《My Way 9》,后来决定必须要放下以前所有的东西,要勇于去创作一个新的东西,以一个新人的态度重新开始。”
《不属于我的城市》 (寂地/图)
真正接受自己时,在什么地方都有归属感这番切断不仅仅是要舍弃颇具名气的成绩,同时也要放下过往不断钻研、努力提升的画技,回到不会画画时的状态。“画第一本的时候,我会的技巧非常少,反而能很专注地形成一种风格。后面有很长时间自己把自己学废了。有时候可能草稿里的人很变形,有一些扭曲的感觉,但其实它是来自当时想表达的情绪。后来画技提升得很高,会去把人画正确,但是它就是会丧失最早的那种艺术的感觉。”
因此她反复地去草稿里找那些奇奇怪怪的神韵,从以前无意识中做的一些美好的东西里找到方向。
“我最希望自己能够忘记知道的所有东西,像一个不会画的人,像第一次画《My Way》那样去画这本书。”
画《My Way 1》的时候,寂地生活在她成长的成都,“成都的天气就是那种灰灰的调子,画面中那些尖尖的楼或者是那种层层叠叠的魔幻城市,是我想到小时候坐车去重庆时看到的景象;画到2、3、4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那个时候我自己就比较抑郁,整体的风格都变得很灰暗;到画第八本的时候,我也对纸媒的消亡有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伤,同时找不到自己心里的那些记忆,感觉创作的种子枯萎了,这些也被画在了作品里,但是画这本书(《不属于我的城市》)的时候,我就觉得走出了自己以前的成就,也走出了以前的低谷,心情变得很开朗,颜色自然而然就变得比较明亮。”
《渺小的我们》 (寂地/图)
这本《不属于我的城市》,让寂地“回到《My Way 1》的创作状态”,“就是我不再是过一个月要交稿的状态,而是有一个故事在我心里横冲直闯、把我憋得快病了、我必须把它写出来的状态。”
“旧事已过”的那一刻,寂地记得很清楚,“有一天下着雨,我坐在出租车里,望着外面在下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以前的所有东西都已经过去了,意识到以前做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自由了,从现在开始我写什么都可以。未来我要做的所有东西都是全新的——那么奇怪的一刻。”
到家后她翻出卡壳了两年多的一篇名为《渺小的我们》的故事,“就在我完全要放弃的时候,心突然打开了,我边哭边画分镜,用一个晚上就写完了脚本。”
这一次她再回到北京,也不再纠结书名里提到的“属于”或不属于,“我走在地坛公园附近,看着那些红色的砖墙,走在北京的那些小巷子,我就很有一种自然融入的感觉,觉得很美很漂亮,和我走在苍山步道里那种很自在的感觉是一样的,我觉得可能是我跟自己和解了,我接受自己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接受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我就是我自己,这个时候所有的地方都有一种归属感。”
她回忆起在北京的那几年,听着现在已成名的乐队在小酒吧里表演,白天不用预约就能进故宫,走累了就挑块石头坐下,可放松到睡着;晚上在长安街上跑来跑去,空无一人;离开北京的时候还能跳入后海游泳……
“对北京的感觉真的就像是一个短暂交往过的恋人,在特别单纯的年纪就遇到了一段非常美的恋情。感谢很好的拥有,感谢彼此在非常美好的年华相遇。我去过巴黎好多次,对巴黎非常熟悉,都没有找到那种流动的盛宴的感觉。但是北京就有。”
《缺氧》 (寂地/图)
这本书差一点要叫《不属于我的城市,我深爱过你》,后来她想,“还是不要直接讲出来,而是放到书里让大家读了后去体验。其实所谓的美好感情,要传达的并不是我在北京生活很美好,而是尽管那时候也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东西,但是这所有的经历都非常美妙,应该尽情地去拥抱那时候所有的一切的很积极的精神。”
《影子的告白》 (寂地/图)
“很深很温柔的力量”积极乐观是寂地的创作主轴,她的读者有时更多地不是视她为漫画家,而是看成治愈心灵的艺术家。她从小在单亲环境艰难成长,成绩不好、父亲刁难(迟迟不给学费,于是她天天被老师骂),在窘迫与自卑中度过了学生时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可以专心画画,又在二十多岁遭遇母亲意外离世,之后她陷入长时间的绝望,独自关在家,没日没夜地画,必须伴随着音乐,常常是朴树的《平凡之路》,或是《No Fear In My Heart》,从这些歌里汲取力量;又或是循环播放《老友记》,听着“罐头笑声”,心情会比较好受。
“我没办法在没有声音的屋子里呆着,我会觉得那个空间很可怕,要把我吞噬。但其实艺术创作这样子是非常不好的,很损伤你的创造力和专注力。这个恶习直到我来了大理,十来年前才开始慢慢去掉。”
憋久了就出趟远门,“我以前可大胆了,一个人从西藏坐车到尼泊尔,二十六七岁,大概就是失恋了之类。当时抑郁症很严重,非常喜欢三毛,那种很开阔的世界,远方的感觉。我后来就画了一个人四处旅行,其实也有一点受到这些影响。”
她连着几年去尼泊尔徒步,有一次好友、同为漫画家的阿梗去尼泊尔度蜜月,她也跟着。寂地在北京生活时,阿梗常叫她“小地儿”,觉得她像个小孩,“吃东西到处掉渣,马马虎虎,吃得一嘴都是,很好玩。她还有另外一个部分很像小孩,就是不计后果,勇往直前,说搬到大理,就搬到大理了,头也不回。”
她曾与寂地合作10年,改编寂地的小说,画成绘本《踮脚张望》,她被寂地的乐观文笔打动,“能够如此积极阳光地去应对生活当中的伤痕,是一个何其坚强勇敢的女孩子,我当时就被她的这种性格吸引了。”
主职是教师的阿梗在出了这个系列的绘本后,经常有学生来找她签名,她回忆,“喜欢《踮脚张望》的孩子,多半是内心世界比较丰富的孩子,都不善言辞,他们过来,要了个签名,然后就捂着脸害羞地溜走了。”
《左手的决定》 (寂地/图)
寂地希望自己的成长经历能为他们带去鼓励和温情,正如她从前看喜欢的澳大利亚华裔漫画家陈志勇的作品时能感受到“很深很温柔的力量”。“我非常小的时候就在科幻杂志看到他的画,他的故事有一种特别安静和耐心的感觉,以及时间流逝的温柔感。有一个故事画的是一名亚洲留学生到他家去,他把那个留学生画成像一片小叶子的形象,也不怎么讲话,总是默默地跟着他们家人去什么地方。有一天小叶子突然离开了,没有跟家里的人说再见,但是后来他去打开小叶子住的那个柜子,发现这个小叶子给他们种了好多花,写着‘谢谢你们’。他把这种人的内向和感情描绘得特别丰富,但是又很简单,这是绘本最棒的形式,很多东西你不用千言万语去讲,用一个情节就能去感动别人。”
好朋友的年仅4岁的孩子,看完寂地的新书后,虽然完全不懂文字内容,但对妈妈说,这是一个好悲伤的故事。“他既感受到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也从那些拥抱和色彩里感受到一种爱,慢慢地让自己心里的一些东西舒展出来。”
寂地感到宽慰,“小时候经历过很多太悲伤的事情,用很长时间幻想能和我妈妈一起生活,等到梦想实现后没多久她就车祸去世了,那时我25岁,又看到有一个高中生因为成绩不好自杀了。所以我这辈子可能都会保持悲观的态度,但是行动上用最大的乐观去做事情。我妈妈特别热爱生命,我就很希望给大家鼓励和鼓舞,不希望自己成长为一个很黑暗很负面的人。我希望去化解生活中的悲伤,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成长得积极正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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